看穿 1-4

(一)

假期将尽,李马克请罗渽民去吃火锅,动机明确:他还剩至少十张化学卷子没写。李马克看着一排下来的方程式脑子都木了,急需外援。罗渽民常年拿市统测的化学科第一,且手速了得,他听李马克说话,只听一个开头就能猜完大概意思,答应得很爽快,也不客气什么,“十一点隆嘉门口,我的物理还是归你。”——李马克偏科严重,其他科成绩都惨不忍睹,就剩数学物理一点即通,这是天分问题。他俩从初中开始就建立起深厚的友谊,对互通有无驾轻就熟,如今升上高中,罗渽民去到其他学校了也并不消磨几分这熟练。

隆嘉百货是当地的大型商场之一,离他俩初中近,约在这不是为了逛街,那家火锅店开在商场后巷,他俩吃了几年,找不出第二家味道更合的,索性当老板的衷心主顾。他俩的兴趣总是出奇的一致,这在大多数情况可以说是好事,不必因为你吃辣我不吃搞得败兴,也不必嫌弃你说好的东西我觉得不行。这次他俩见面,一看到对方先是各自抱着肚子,弯腰笑了一分钟——两人穿着同款同色的外套,这季新品,前两周刚上柜台。这事上他们不曾互通有无,完全可说是心电感应。

“哈哈哈……我刚才走在路上还在想……这人衣服好眼熟……是不是撞衫了结果过来一看,哈哈哈哈……”李马克指着罗渽民笑,气喘不上,一句话说得断断续续。

“行了,你脸都笑皱了好吗,操。”罗渽民骂,也不管自己是笑得眼泪都出来了,好不到哪去,“走了走了,别站在这丢人。”

他俩绕了一圈,在外面买了杯喝的,直接奔店里去。时间早,店里除了老板金道英和几个店员没有别人,他们跟老板打了招呼,金道英看李马克和罗渽民一人一个不扁的书包,心下了然,直接给他们安排了稍微大点的桌子,平日坐六个人也有余,桌子挨着靠街的落地大玻璃,两人见了,相当有礼貌地给金道英说谢谢——这也是某种默契,在斯文败类上的默契,上天赐予两人乖巧的皮囊,他们就毫不浪费地使用。

金道英不吃这一套,“谢我就别在我这抄作业。”

罗渽民眼一弯,“别的地方哪有道英哥做的这么好吃。”露出一排洁白整齐的牙,晃眼得很。

金道英搓搓他的头,扔给他们点单纸,说“笔你们肯定带了吧?”便往厨房走了。

李马克观赏了一出戏,这时候才想起来点评,“你这个头发……”罗渽民以前不留刘海,他嫌闷着脑门,头发一长就剪了,清爽黄瓜味,上了高中却转性一样,头帘软绵绵搭在额前,盖了两条剑眉,气焰也收了,香草奶油味了。

“怎么?”

“特能骗人。”李马克目光炯炯。

罗渽民笑着翻了个白眼——这个动作被他做得不辱观瞻,“你化学还写吗?”


两个人点了涮的肉和菜,全搁在桌边的架子里,桌子上已经摆满了卷子,实在没什么其他地方。

罗渽民写得飞快,他记性也好,做过的题总有点印象,一张卷子没多久就被黑色笔迹占了大半,他一边写一边看,还能给李马克写错的部分改了正,一边吐槽,“你们学校怎么回事,净发点没难度的题……”现世报来得很快,他在下一张的第三题卡住了,李马克一开始还“嗯嗯”应他,后来也不说话了,等到罗渽民手边的卷子溅上了辣锅的油,他才下意识关小火力,往对面看——“你能别玩手机了吗,下点吃的。”

没想到李马克抬起头,面上有几年难得一见的扭捏:“我们把桌子收一收吧,我有个朋友在这边,我叫他顺便过来吃点东西。”

罗渽民皱眉,“男的女的?”

“男的。”

那也不担心太尴尬,“行吧,我就把这张写了,其他你收拾——下点菜啊!”

“嗯。”

这张卷子好难,罗渽民在心里发誓以后再也不随便立flag,解决完第三题之后他又被第七题绊住,不过如果到时候还有时间,他都想找道英哥借店里的复印机再印一份回家重做了,这么想着,余光里掠过一片亮玫红色的影,他没太在意。

但没多久这抹亮玫红又闯进了他的视线,正前方的那种,他的眼珠子从卷面移开,一个细瘦的身影倚在桌边,上身只有件玫红色高领针织衫裹着,将背后两片蝴蝶骨形状勾得一清二楚,“真瘦啊……”他喃喃道。似乎是听见后边的声响,那人转了过来,对着他笑笑,露出虎牙也嗅不出戾气,李马克把那人拽到自己旁边的沙发上,问,“你怎么就穿这么点出门?”

男孩仍是笑嘻嘻的,“我就出来送个文件啊,一急就忘记穿外套了。”他并不顾忌桌上是否溅上了油,就大咧咧地将手臂放了上去,撑着脸。罗渽民重新开始写化学卷子,眼角还分了一点视线在那边,能看见他缩在袖子里的拳头,不知道是不是握太紧的缘故,看起来小巧秀气。

李马克听闻就有脱外套的架势,“怎么这都能忘。你在外面冻多久了,先穿我的捂暖和点儿。”

那人推拒到,“没事,进来有暖气。”接着转移话题,“李马克你就让你朋友干坐在那吗,不介绍一下?”

罗渽民一下子进入话题中心,愣了两秒,李马克比他还愣,最后倒是男孩先自我介绍起来,“我是黄仁俊,李马克隔壁班的同学。”他说李马克的时候会下意识地扯扯李马克的袖子,那双掩在袖子底下的拳头张开,原来是真的小巧啊,罗渽民想着。

他微微颔首,在李马克开口之前抢了话头,“罗渽民。”接着又继续埋下脑袋,一副专注学习的样子,刘海遮挡住颤动的睫毛。

“我初中的好哥们。”李马克补充道,他本来想说别看罗渽民这么人模人样,不要被骗了,后来顾及着他俩也不会再怎么见,还是给老友留点面子好了。他此时无知觉,后来再想起这一刻,原本想要后悔,来回思忖,后悔也是无用的,说出来结果或许也不会有多少变化,而这一刻就成为这一刻了。

黄仁俊还没跟着感叹完哇认识真久了诶,眼睛尖就看到罗渽民写的东西,“化学卷?”他从座位里跑出来,绕过装菜肉的架子小跑到罗渽民旁边,眯着眼睛看了几题,“这不是我们学校的卷子?”他还记得自己班化学老师发的时候强调了三遍:这是学校化学组老师共同出题合的卷,集了很多历年的重要考点,你们写的时候认真点,不要一心二用地做,否则很难达到最好的效果。

“这都能看出来?”李马克问。

“你是不是又没听课,化学组‘专门’出的题。”

罗渽民听他这么说,没带什么语气,一时探不清意思,以为是在怪罪自己一个外校生做了他们学校的专卷,按照不成文的规矩,这种试卷确实不该泄给别人,他踟蹰了会儿,想要开口道歉说自己不是故意的,就听见那把声音又响起来,比之前轻盈许多。

“李马克你不仅不听课还让别人帮你写作业,好意思啊?”

李马克的耳朵都红了,来不及说罗渽民还让自己帮他写物理呢,他俩半斤八两。他站起来,不知道是想把黄仁俊拉回去,还是要来拿走那份卷子。

黄仁俊不用他拉,自己走了回去,离开前还对着被罗渽民画得乱七八糟的第七题说了个算法,让他试试看,罗渽民解出结果,猛地消除心中一大困扰,想要道谢,就瞧见对面黄仁俊略微仰着的脸,好像在等待夸奖的表情。

咯噔。

“谢谢。”他说。

黄仁俊就真的露出猫被薅毛般满足的神色。

仿佛有一颗泡腾片从高空落入水中,罗渽民的脑中,猛地出现了那种快乐的“滋滋”声。

(二)

都一心一意吃起火锅来当然很消耗得速度,所有试卷和作业都被黄仁俊明令收了起来,桌上都换成了亟待下锅的颜色漂亮的食材。加上是三个正值发育期的大男孩,有俗话说是东西要抢着吃才好吃,那三人抢着吃的火锅叫珍馐飨宴不为过了。当然黄仁俊这样干,换成别人,罗渽民和李马克肯定都不买账,被请着吃饭就要有客人的姿势,再小的小孩都懂的道理,可是黄仁俊不仅做了,还与两人都相处得融融泄泄,这就是本事了,罗渽民不得不注目起来。

李马克中途去洗手间,留着黄仁俊和罗渽民在桌上,将近下午一点,店里人声嘈杂,黄仁俊都嫌热了,把袖子捞了起来,松松垮垮地堆在上臂,露出瘦得刻薄的手肘,皮肤紧迫地包裹着肱骨关节头,似乎下一秒就要被刺破。

李马克走后,两个人只是沉默地吃,气氛一时有些僵固,黄仁俊为了使局面活络些,挑了话题,“刚才看你写的几道题,正确率好高啊,厉害。”

罗渽民礼貌地笑:“是吗?我不清楚答案,还有点没底。”

“我有那份题的答案啦,你做的几道都对了。”黄仁俊边说着,又下了半碟黄喉进锅里。

“对了,谢谢你第七题的算法。”

“我只有第七道那种类型拿手罢了。”他把肉沾在酱里,筷子一戳一戳的,“罗渽民……罗……渽民……”

罗渽民听见他叫,“嗯?”了声。

“我就说怎么那么耳熟啊。”黄仁俊总算救起了酱碟里那块肉,“你就是次次的化学市第一对吧?”

这轮到罗渽民不太好意思了,他不习惯别人总提这个,也不知道自己名气到得了其他学校。

好像知道他在苦恼什么,“没有啦,我是化学课代表,听着老师说过几次知道了。”黄仁俊囫囵吞着肉,话音不太清晰,罗渽民想叫他别急慢慢咽,就见他拿出手机,说,“想要学霸的微信可以吗,那张卷子前面有些问题我搞不太清楚,可以问问你吗?”

“好啊。”


李马克回来,黄仁俊抱怨道,“你怎么去那么久。”

李马克挠挠头,回,“人太多了,没想到男厕也要排队。”

黄仁俊:“给你烫的黄喉都放凉了吧。”

李马克显得很惊喜,坐回座位夹起碗里的黄喉,三下五除二吃完了,还不忘说一句,“没凉,正好。”罗渽民在对面看着,挑了挑眉。

食毕,三人结账出门,金道英对于李马克和罗渽民没有在店里占领一个下午用来都写作业的行为很是满意,向黄仁俊投以欣赏的目光,顺手给抹了零——黄仁俊的地位又一次获升。他们走出门,下午的阳光明亮,甚至使人有些睁不开眼。但冬风无论何时都狂躁凶猛,黄仁俊在风中不由自主打了个哆嗦,李马克见状还是把自己的外套脱给了黄仁俊,黄仁俊低着头穿上,没有说话,这件衣服对于他来说大了一码,更显得他整个人单薄,大约轻易可以折断,李马克看他扣好了扣子,点点头。

黄仁俊还是有些不放心,问道,“你怎么办?”

李马克拉开包,表示自己还有另一件差不多厚的套头衫,“况且我体温高,产热多不怕冷的。”

罗渽民像树一样,笔直地站立在李马克旁边一言不发,面朝前方,各色的车辆飞驰而过。

黄仁俊向他俩告别,“李马克开学见!罗渽民再见!”他才偏了偏头示意再见。

被外套包得不剩多少的亮玫红逐渐消失在路的尽头时,罗渽民开口问。

“你喜欢他吗?”

他仍然看着前方的车水马龙,并不知晓李马克的表情,也不愿去看,过了十几分钟——当然,也可能只是几分钟,寒冷会让人类对时间的敏感度下降——他终于听见身旁传来了那把听过三年的声音,压得很低,沉在风的底端,掺了风的杂音。他听见李马克用了力地说:

“是。”


高锰酸钾的锰是几价态,黄喉是哪个部位,上一次喝Vc泡腾片是什么时候,杂乱无章,一团乱麻。罗渽民站在回家的地铁上,周围的人群并不挤得透不过气,却也徒增压迫,他抓着吊环,一边觉得自己头脑运转过分地快了,脑中的空间无限放大,不断地解着飞驰而过各式问题,一边逐渐地他发现,这些问题无论是怎样的存亡,都像烟雾弹,某种难以言明的情绪在其中若隐若现、欲盖弥彰,他从缝隙中捕捉半天,只能捉到零星线索。

若一定要用毫无美感的办法去剖析这些线索,多半可以按来源一分为二:李马克干脆的承认,和那张没来得及复印的化学试卷。

他可以理解后者,十分,那样一张好卷子不多得,却在忙乱告别之间忘记了;至于前者,喜欢上同性固然算得上大消息,但这么几年,自己多少了解李马克的坦然个性,罗渽民该是可以当做一句平常的话听过就罢,反倒是上了他的心一点,才值得注目。

罗渽民感到一阵微小而无主的愤怒袭来,伴随着周围不知哪位乘客的狐臭,怎么搞成这个样子?他揉了揉肩颈,本有意再向细处探究,可是之前在外边吹了风,现在头涨痛得很,便放弃了,匆匆走去车门边,想赶紧换乘下一条线,回去睡觉。

到家开了门,客厅里坐着的父母先给出了讶异的神色:“怎么回来得这么早?”

他看了眼客厅挂的钟,竟然晚饭的点都没到,比出门前说过的回家时间早了几个点,并不知道怎么回答。只好转了话题,“晚饭不用煮我那份,中午吃多了,还撑。”他回房扔了包就躺床上了,用不着几分钟便睡着。非正常的时间点使得罗渽民睡得并不好,意识浮在最表层,一直听见外面源源不断的装修嘈杂,偶尔还能感知到枕边手机地振动,却似乎又被什么东西魇住,欲醒也无策。直到真的清醒过来可以动作了,头疼不减反增,罗渽民习惯性地一摸手机,已经十点了。

还有十几条微信消息,碰过去绿油油的一片,他以为是班群在提醒假期即将结束大家记得写作业,点开一看,猜对了大半,却还有几条别的。

那张化学卷的答案,我找出来了,你要吗?

黄仁俊。

罗渽民下意识去看李马克的头像,却在那一栏无所获。头疼是反复的,消停一会儿,又跑出来。他从床上翻身而下,披了件外套,给黄仁俊回:想要,可惜忘记问李马克复印卷子了。加了个叹气表情。

黄仁俊:我有多的啊,全新,比李马克那张还干净。

罗渽民先是惊喜,反应了会儿,又吃不准他的意思——卷子和答案在他手里,然后呢?或许是干脆用手机拍照发过来,这也是个办法(虽然自己不太喜欢)。

他没料到黄仁俊马上又发了:你几号开学?最近有空的话出来拿?

18开始补课了。

那15?我们16就开学了。

罗渽民左手握着手机,另一只手卸开背包搭扣,翻出了被李马克撇回来的物理作业:写得极随意,看过去是一片片坑坑洼洼连绵着一片片洁白无瑕——但后者的比重明显更大,前者也带着极富李马克特色的突跃,一下子还真看不明白……也不知道最后几天能不能写完。他吊着颗有些担忧的心,手底倒是不自觉地打了:就这么定吧。

我这是热爱化学,罗渽民自言自语。


(三)

至于为什么变成当下的情形,罗渽民抬头看了看对面咬着笔头的人,自己也有些晕乎。

他和人见面向来守时,没曾想今天自己到的时候,黄仁俊已经站在约好的地点,手缩在袖子里捧一杯小杯装的奶茶,从余量看,似乎已经等了一阵。罗渽民只好大步跑了过去,对方看到他,笑说,“跑这么急干嘛。”

罗渽民只是答,“怎么不进去等。”

“你不是很快就来了吗,怕你到了找不见人。”黄仁俊用手指拨弄了一下被风吹得挡住眼睛的刘海。

指尖是青白的,透出寒意,罗渽民目光顺着游移,在那双手放下的刹那,居然是鬼使神差地抓住了。但和想象的不太一样,摸起来倒有些温热,碰到指肚,还很软。罗渽民看了眼另一只手上的奶茶,忽然意识到什么缩了手,见黄仁俊露出困惑的神情,他急忙解释道,“……看你……以为冷。”

黄仁俊立马表现出很懂的样子,挤眉弄眼:“罗同学你是不是女生缘超好……”一句话没说完,在罗渽民一声不吭的凝视下硬是收了声,语调立马干瘪下来,“走吧。”是转身就溜。

罗渽民看着他生动的样儿,实在觉得有意思,在后面叫:“走哪儿去啊课代表?”

黄仁俊扭头飞他一眼,“我卷子有多的,可答案只有一份好吗,你去不去复印的?”

按理这就该是一起走到影印店,印完各回各家的事,撑死不用一个小时,半个小时都嫌多了,可是他俩走到半路,黄仁俊指着一家店粉嫩嫩的招牌问:“吃吗?”他就跟了进去。15号,二月,整个世界都处在情人节的余震中,路边垃圾桶里还塞着玫瑰花,在冷风中尚未凋敝,店里系着粉红和玫红的彩带,缠出爱心的形状,连情人节特供点心都延长供应到今日,店家很贴心,为节日里怕人多不出门的情侣们周到考虑。

黄仁俊进来之前气势很足,大有你不进我不走的意思,进来以后又怂了,清了清嗓子,“罗同学啊……这个,能不能帮我去点那个蛋糕?”

罗渽民眯起眼睛辨认他指的那串充满艺术感的字:“甜蜜小桃桃慕斯蛋糕?”这个名字也蛮,可爱的。

黄仁俊脸都红了,嗯嗯嗯地把钱塞进他手里。

罗渽民只好去了收银台,在店员笑吟吟的扫视中笑吟吟回去,口齿清晰地念到:“一个甜蜜小桃桃慕斯蛋糕,一杯拿铁,半糖。”说完回头再看人,“你还要喝的吗?”

黄仁俊捂着脸摆手。

罗渽民把东西端回去,黄仁俊在角落找了张桌子,就等着他呢,看到蛋糕立马双眼放光,接了过来,一边说:“我看到特供的资讯,心痒好久了。”

罗渽民嘲弄他:“那你怎么还要别人去点?”

没想到黄仁俊很理直气壮:“我堂堂八尺男儿告诉别人喜欢吃甜食丢脸嘛。”

就你还八尺……罗渽民坐直了,飞快地瞥一眼他的头顶:“……你让我去我就不丢脸了?”

黄仁俊:“反正你是帮人点又不是真喜欢,性质不一样懂不懂,这是崇高的助人行为!”

罗渽民一时竟然觉得这个歪理听起来有点道理。黄仁俊用勺子挖了一口,感觉到罗渽民专注盯着的目光,着实压力很大,思考两秒把勺子伸了出去,一脸忍痛割爱的表情:“这神圣的第一口给恩人!”罗渽民作势要往那边探探头,他还相当戏剧化地做出不忍心看,要闭眼的模样,罗渽民被逗笑,让他安心吃自己的,黄仁俊心里过不去,搁下勺子掏了掏包,“你要不要做做题,被你看着我都不敢吃了……”

罗渽民看他把卷子都拿出来了,不好再多说什么,将杯子推远了一点,卷子铺开在面前。他从包里摸出了笔袋,自己都记不清什么时候放进去的,这时候看起来仿佛是准备好了要来写东西。空间里一下子好像只剩下勺子碰到瓷盘和笔划过纸张的声音,偶尔有其他客人推门进来带动门上的铃铛,点单的说话声也都很远。

小小一块蛋糕很快消灭完了,黄仁俊餍足的咂咂嘴,见罗渽民专注的样子,也摊开自己的那张写起来。他拿手握拳撑着脸写东西的样子,看起来是比平常更小的一团了,与罗渽民端正的坐姿形成鲜明对比,罗渽民再从卷子里抬头的时候一看时间,已经过了将近一个小时,东西早吃完了,店员没来赶人,服务态度良好。他起身往柜台走过去,终于引起了黄仁俊的注意,回来的时候又是两杯饮料一块蛋糕:甜蜜小桃桃。他将其中一个杯子放在黄仁俊手边,另外俩放在自己这。

“我也想试试,呃,这个。”

黄仁俊表示支持。

罗渽民其实对糖分没有多少情感,但是黄仁俊吃得太有滋有味了,连瞟一眼都能让人感觉到舌根幻觉似的出现了甜美,所以他本意只是想点些什么,免于店员赶他们出去的惨状发生,但站在那个冷柜前就不自觉地多要了一个蛋糕,他没能像上一次那样从容应对店员无恶意的笑,拿走东西的时候甚至有种落荒而逃的狼狈。

他前后翻着卷子,排版不好,一道大题砍开了印在两面,连给的数据也分了两半,只好劳烦学生多动手,黄仁俊看到他这样麻烦直接把自己的递过去,罗渽民下意识道谢:“谢了课代表。”

黄仁俊皱起眉,“我又不是你的课代表,我有名字的。”

罗渽民抬起头:“黄仁俊。”

“啊?”

罗渽民像他当初做的那样也挖了一勺蛋糕,不过是准确地送进了他还微张着的嘴里,继续写题了。

黄仁俊叼着勺子瞪大了眼。


(四)

那之后罗渽民带回家的只有一张写满了的试卷,因为勾勾叉叉与勘误校正都一并写在上面,于是连答案也都不需要了,两个人没去成影印店,倒是在甜品店里把各自有疑虑的问题都对着答案讨论着解决了,还顺带给店主贡献了其他几种蛋糕的营业额,罗渽民来回几次,最后端着的食盘被塞了张店里的优惠卡。

他直觉跟黄仁俊一起出门的事该对李马克提一句,但是李马克自吃火锅那天以后都没有发来过消息,这在以前是颇为平常的,他俩不消用黏黏腻腻的聊天维系友情,这次罗渽民却隐约感觉到一点不自在,措辞时不由得注意起来,一句话编排了好几遍,实在觉得烦了,就想着干脆放一会儿再说。这一放就是好几天,等到罗渽民再想起来的时候都已经开始补课了,再要说这事不免显得刻意,干脆作罢。

罗渽民后来刷朋友圈,才想起去看一眼黄仁俊的主页,一下子看见了黄仁俊那天发的蛋糕照片,缀着花瓣的粉色蛋糕在暖橙色灯光笼罩下很能勾人食欲。他试着回忆味道,居然相当模糊,只觉得没有甜到发齁,还算不错,最先进入脑中的倒是黄仁俊吃得开心的样子。下面有李马克的评论,问是不是去的黄仁俊之前说的那家店,可见这人的喜好不是秘密。罗渽民低声嘟囔一句:“这会儿又不怕丢人了。”顺势猜想黄仁俊多半也跟李马克说过和自己去的事,便锁了手机去不再看。

开学以后,所有人都不像假期那么有余裕,联系自然少下来,倒是黄仁俊真的如同他最开始说的那样,偶尔来问问化学题。他很会挑题目,有一定难度,却又不是为难而难钻牛角尖的那种,在不使人疲乏的前提下,勾得起罗渽民的兴趣。黄仁俊总是拣着下了晚自习的时间来找他,罗渽民旁敲侧击怎么不去问他们老师,对面理所当然道这么晚了怎么问噢,搞得他检讨起来自己小气了,不就是几道有质量的题嘛,没有损失。况且黄仁俊聪明,一点即透,从面对面讲题那次罗渽民就发现了,黄仁俊的反应总是很好,这样的沟通总归是令人舒畅的,青春期的男孩迷恋成就感,罗渽民无法否认,不论是解出答案到让黄仁俊明白的整个过程,都能给他这样的感觉。

倒春寒接着回南天,先是早晚冻得发哆嗦,一下子又变成到处水汪汪,墙壁和地板结出水滴,不小心挨到就会沾湿衣服。空气里全是潮气,大口呼吸有时都觉得难受。这样的日子里各科目竞赛接连到来,所有人都要参加,要在学校多待的不情愿像嚼过的泡泡糖般黏滞着每个人的步伐。前一周周末是物理,第二周才轮到化学,相比物理那边,化学初赛的难度就亲民得多了,虽然进入复赛的要求严苛,只有一等奖有资格,但很多人也已满足,会趁此机会多捞一张市级奖状。罗渽民不在此列,却也见怪不怪。不过……初赛考卷的最后一道化学合成题似乎有不止一种途径,他在考场上时间不够充裕,只写出了最规矩的那条路线,但一定存在更便捷的,他坚信。

罗渽民记下了题目,考完之后拟了几个其他的,又总觉得好像哪里漏了些什么。他手机里当然存了化学老师的联系方式,一个对于竞赛并不止盯着奖项,而是专注于考题本身的人,又是科目上的优等生,老师想必十分愿意给他解答。但不知从何时开始,他产生了一种默认,以黄仁俊在化学上与自己的契合,他不会不对这道题产生同样的困惑。

罗渽民握着手机,早上初赛,现在天已然擦黑。他在等。

可是微信里并没有收到任何消息。

直到母亲在外边叫他吃饭的声音打断了等待,罗渽民最后看了一眼手机,仍是平静无波,想想也许是自己太盲目自信了,对自己的对他的,也许对方根本不觉得这种讲评都不会有的卷子有再回看的价值,也许黄仁俊早在考场上就已经找到最好的办法了,有那么多可能呢,是吧?

回南天在之后的周四得到抑制,太阳终于露面,将水汽驱散,换来一本本纸张微微发皱的教材教辅。地面也可算是干了些,至少跑起来不打滑了,罗渽民欣然应下班里同学打球的邀约。是酣畅的一战,整个冬天过去,男孩们第一次有机会这样痛快淋漓地出一身汗,然后在吹过的还不够暖和的风里意识到,春天造访过城市,并且已经待了好一阵子。

结束后罗渽民回宿舍冲了个澡,头发只是擦了擦,湿润地搭在前额,他慢悠悠地走去教室,彼时晚读刚结束。他惯常的按开手机刷新一轮朋友圈,最顶上的是一段小视频,封面有露出大半的漂亮蛋糕。

李马克拍的,配字生日快乐,点开来能看见蛋糕后面、长桌尾端带着顶纸王冠的黄仁俊,背景音嘈杂不断,周围一圈大都是不认识的人,多半是是黄仁俊的同学朋友,罗渽民开始被吸引目光只是因为蛋糕大得抢眼,蜡烛立在上面是广袤岛屿上几颗树苗。看起来也很好吃的样子,罗渽民想,以黄仁俊嗜甜点那德行,过生日肯定也不会亏待自己。他退出去给黄仁俊发了条生日快乐,没等回复上课铃响了,也就收起手机拖出了练习册。

下了晚自习混在人流中,他发现黄仁俊当时很快便回了消息,“谢谢。”礼貌得过分,往前看一眼能发现,黄仁俊有近两周没来问过题了,罗渽民最开始意识到的时候,先是一阵轻松,不多时,一种难以名状的失落感循着罅隙杂糅进来,他不太能适应,玩劲过了么,罗渽民下意识做出嗤笑的动作,又觉得太刻薄,偏开头不再想这事了。这下手里倒是打字飞快,问的蛋糕在哪家店买的,他也是没话找话,好人的样子做久了,总是不受控地流露一点体贴,不令聊天陷入冷场状态也算其中一种。

说到有兴趣的地方黄仁俊的话明显变多,他说那个蛋糕属于网络贩售,没有实体店面,给了罗渽民网址,还推荐了好几个自己觉得味道好的。念念叨叨,和之前的样子又重叠起来。

他们家下个月有新品推出!我们可以去定!

罗渽民皱起眉,找我也太奇怪了吧。

黄仁俊干脆发了语音,他的声音却也很雀跃,在一片人声里亦听得明白:他家六寸起订,我一个人吃不完!

这话从发育期男孩的嘴里说出来仿佛此地无银三百两,罗渽民摩挲过他的话语,不就此纠缠下去,索性回了个模棱两可的表情。他有些疲倦,打了那么久的球,不仅体力消耗,身体也舒展开来,变成了相当适合入眠的状态,他准备洗漱完了对黄仁俊道声晚安,结束话题,直到躺上床了才看见未读消息:

那个……你还有印象吗,初赛的有一道有机压轴题。我之前忙了点,一直想来问你都忘记了,你有好的答案吗?

TBC.

能喜欢的话夸夸我好吗,我写得累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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