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穿 8-9

(八)


黄仁俊的声音听起来惨兮兮的。


罗渽民这么想着,心里罕见的有些动容,他其实看不得人哭,以前同桌女生抹眼泪,他只负责递纸巾,到头来得一个不鸡婆的好名声,罗渽民听人这样说,只是笑,知道自己不过是讨厌哭声,用了最简单的办法堵住。


哭是件相当费力气的事,任黄仁俊言语间带了几分狠劲,也被遏不住的哭嗝搅了个散,一句话支离几份,听起来不痛不痒,像小动物没有指甲的爪子挠了挠。


温热的眼泪落在罗渽民后背,一阵风吹过,就把恤衫凉凉地黏在皮肤上。


黄仁俊捏着他的衣角,说是捏着,其实没下大力气,就好像他的啜泣,断断续续,没有停下的意思,可始终没肯扯开嗓子哭个干脆。罗渽民觉得自己这么想有点太无耻了,但他忍不住想黄仁俊究竟真的醉了没有——他的哭,他说的那些话,究竟有几分真?


罗渽民到底没舍得硬分开两个人,路灯旧了,燥热的光线毫无锋芒地投下来,投出一个严丝合缝的虚影。他在心里骂了一句。


操。



是这样的。你打生下来,就是这么过活,活了十六七年,没觉着有一丝古怪。结果从天而降什么东西,小行星啊,那么远,一点也看不真,正好被小行星砸中的可能性有多大?你笑笑,压根不怵。


可它落个半天,那轨迹,本来要往一旁去的,半路偏偏拐个弯,就认准你头顶笔直冲了来。它怎么偏偏往这落?还没来得及生出被砸死的恐惧,你便被一种陌生又充实的满足感给席卷了。


——你发现那玩意非但没砸得你头破血流,那哪里是小行星啊,就是一小片儿,它跟个拼图似的,碰到你,就循着个你自生下来到现在都没发现的罅隙,牢牢嵌了进去,好像它本就该在那一样。你从不知道自己身上有那个口,你从不知道自己是不够完整的,直到它填补了你。


它融合得那样快,一瞬间就同你的骨肉连到了一起,你还能把它拔出来,去过一刻钟以前那种生活?



罗渽民真觉得骂一句不够,黄仁俊在他背后没了声响,手却仍旧不放开,他也不知道在骂的到底是黄仁俊还是自己了。他怕站在小旅店的门口李马克他们随时会回来,就拉着他往一旁人迹罕至的小巷走,黄仁俊一声不吭任他带着,好像就算被拉着卖了也不会反抗。


罗渽民觉得黄仁俊就是个疯子,可他也要跟着一块疯了。


他开口,声音冷冷的:“怎么不继续哭了?”听见身后鲜明的呼吸声猛地一滞,压抑着连哭嗝也不溢出,他心里蓦地格外舒畅。他总算给想明白了,从他第一次见黄仁俊开始,就觉得少了点什么,哪怕这个人的声线脆而好听,哪怕他薄薄的嘴唇挑起来,一双眼就能跟着撇出个动人的弧。以前觉得不论少什么,光凭这些,也很够了,到了当下这一刻,才知道是远远不够的。


罗渽民想李马克见过黄仁俊哭吗?应该是没有的,见过不可能忍得到现在。他也没什么机会见了,因为自己见到了,何止是见到,那眼泪全全为罗渽民而流,他还能怎么放任黄仁俊到别人跟前流别人的泪?


罗渽民叹了口气,一腔从未体验的柔软就快活地淌开了,罗渽民背过手,就着两人这怪异的姿势,拍了拍黄仁俊的手背,黄仁俊不知道是酒醒了,还是太久得不到回应放弃了,那带着点笔茧的手指,就轻飘飘碰碰他,有魔力似的,他就使不上劲了。



操。


黄仁俊在无声地骂,真他妈操蛋,他觉得自己眼皮都肿了,耷拉在那,抬不起来……太丢人了。罗渽民可千万别回头,他想,也不知道自己现在什么样,铁定不会好看,可罗渽民真就老老实实听他的话,一点没有转头看他的意思,他又觉得害怕。


他今天哭了个够,上房揭瓦的哭法,罗渽民不会哄人,也没嫌他让他闭嘴,罗渽民就闷在那,不说好也不说不好,他一颗心跳上喉咙,再一路空落落跌下去。黄仁俊从紧张哭到伤心再哭到生气,罗渽民近在咫尺,却沉默,光凭这一点,就很好哭。黄仁俊开头还顾忌哭太凶不好看,克扣着眼泪,只敢一点一点地往外冒,结果细水流太长,是一个效果。他感到自己的脸被那些咸苦的水腌得干燥紧绷,后悔不迭。


没人说话,哪怕各自心里都百转千回了一个世纪,面上却都不发一言,仿佛角力一般,肢体不过是试探,试探对方深浅,试探有没有露出马脚,试探哪里是一击即破的弱点。


炸了声闷雷,头上的天空,云裂开了一条缝,黄仁俊灵光一现:


早早就开始了,那试探,怎么是从今晚才开始的?早在他俩头回遇见,火锅店里,那个人从卷子里抬了眼,试探就开始了。



旅馆在月江的中心街上,跟许多小酒吧比邻而居,有的是清吧,也有气氛相当火爆的,倒也没几个人要投诉扰民:这里的夜生活丰富多彩,来这的人,大多不是为了睡觉,更多为了酒精,还有轻松无负担的艳遇。距离两人几步之遥的主街,传来无休的霓虹与无尽的欢笑。黄仁俊没长骨头一样,手搁了下来,额头还抵着罗渽民的脊背。罗渽民去捏他的手,被他甩开了也不生气。


“你这么靠着,我都要热死了。”


“热死你活该。”黄仁俊闷闷道。


罗渽民笑开了,“哪个人刚才还说喜欢我来着,怎么翻脸不认人的。”


黄仁俊没话讲了,这人竟然这个样子的,你说他坏吧,你也不是不知道他蔫坏本质,但是你不知道他能坏成这样,哇,真心都给你当笑话的。黄仁俊一点也不想搭腔。


“我听错了?”


“……”


“行吧,我听岔了,也没叫我别回头吧?”


“……”


“那我回头咯。”


“……不——行!!”黄仁俊后鼻音还没喊出来,就看见那个沉默了大半个夜的背影转了过来,不带一丁点儿停顿的。他全身的力气都卸了个清白,重心尽放在额上,罗渽民一转,他就生生往前倒。


他没跌得很难看,他被接住了。


黄仁俊面前的人,两臂修长,手掌安稳地扶住了他的肩膀,凑近了来,带来夜风里糜烂的芬芳,黄仁俊匆匆忙忙地想要捂住眼睛,却发现肩膀上的力道很大,他动弹不得。


黄仁俊把脑袋埋得更低了,兀自留下一截脖颈,薄薄地兜着嶙峋的椎骨,仿佛避世的鸵鸟。这是条件反射,哪怕他前一秒想了多少破罐破摔,那人气息一近,他还是无可抵挡地要退避三舍。


“别乱动。”罗渽民轻吼了声。


他就被施下定身咒。


唉。这是罗渽民今晚第二次叹气了,他一只手想去碰黄仁俊的头,可是对黄仁俊的桎梏一松,那人就忙不迭要抬手遮住脸。罗渽民的下巴堪堪能落在他的头顶——青春期的男孩的生长似乎是以日为单位来计算的,但很显然,罗渽民和黄仁俊用的单位数字不是同一个,年前还没多少分别的,到了夏天,差距已经超出肉眼可见很多了。罗渽民不得不用另一只手环住他,他比黄仁俊高出的那一截的优势当即显现出来。


“说了别动。”


黄仁俊不看他,“离我远点。”粗声粗气地,“还不够吗。”


“啧。”


罗渽民半弯了背,用空闲的那只手强硬地掰开黄仁俊的防护,他盯着男孩兔子一样的红眼睛,将嘴唇轻轻地,印了上去。


“你这个样子,待会要怎么跟人说啊。”


黄仁俊呆了半天——他觉得有那么久了,或许只是很快的几秒,小声地回答。



“说你欺负我了。”



(九)


小旅馆里头的建筑是开了个口的O型,房屋圈着花园,正中央凿了个小池塘,搭假山,养锦鲤,金黄的和黑红的。月辉从浓云的缺口向外泄露,在水面落出碎裂的光斑,李马克就坐在池塘边的石凳上,为的是醒酒。未成年人好不容易没大人管束,可以尝试成年人的特权,喝起酒来没丝毫分寸,同行的大多醉得不成样子,一回到旅店,通通倒进床里睡得七歪八扭。


或许是房屋的构造太封闭,花园里一丝风也无,像是按下了静音键一样,树叶静止不动,连颤抖的沙沙声也没有,游鱼只是无声搅乱光斑。在院子里坐着醒酒不如去大街上走走,但李马克把一群醉汉运回耗了大力气,他也懒得动了,眼睛半眯望着一个虚无的点。


忽然一阵透心的冰凉贴上了他的脸。


他迟缓地转过头去,凉意来自罗渽民手里的罐装雪碧,这人提了个超市购物袋,不知道装的什么,似乎很沉。他的视线穿过罗渽民,落到他身后拎了同样袋子的男孩身上。


“都喝多了吧,黄仁俊怕你们夜里醒来渴,每个人都买了喝的。”


“喔。”李马克过了几秒,才慢吞吞答。


“喂喂,不要雪碧吗,难道要旺仔?”罗渽民促狭地笑着开他玩笑,他才堪堪回过神。


他不理罗渽民,“你们刚去哪了?”烧烤的时候他一直注意着黄仁俊的举动,男孩坐在罗渽民旁边,用竹签穿肉的动作很乖,一盘盘递过去,李马克忽然后悔了去争那个无聊的第一。还好后来黄仁俊大概是没事可干了,跑过来玩牌,但没玩几局,输得太惨又走了,他的眼神稍微离开一会儿,黄仁俊和罗渽民就齐齐消失。


“我们?”罗渽民在自己和黄仁俊之间指了指,“他想上厕所,在那边找不到,就回来了。你们也是,这种有外伤的也敢灌,不要命的。”


李马克没应声,他的瞳孔湿润,因为酒醉,看起来有种幼童的天真感,他一眨不眨地盯着黄仁俊的脸,其实他看不清,酒精蚀损了他的部分视力,而黄仁俊始终跟他们保持着几个身位的距离,巴掌大的脸孔匿了大半在晦暗里,好像呆呆的,可能比他还醉。


李马克对罗渽民说:“有冰水吗?”


罗渽民随意地扫了眼手里的袋子:“没。”


李马克扬高了声,“仁俊呐!你那边有没有水!”


黄仁俊翻翻找到了,为了递水,不得已走近。靠近了看,他的脸上净是异常的酡红。


李马克一下清醒了不少,“你哭过?”他忙从石凳上站起来,语气急了,“是不是伤口痛——”


“没有。”黄仁俊打断他,声音要比平日低沉许多,他拧开矿泉水瓶盖塞进李马克怀里,水洒出来些到黄仁俊手上,他捻了捻,“只是喝太多……没控制住。”没控制住什么,他也没说下去。


李马克讪讪地“噢”了声,还想补句什么,黄仁俊没给他机会:“太闷了,你怎么在这呆的下去,我回房间开空调去了。”说着转头就走。


李马克追上去跟他并排。


罗渽民在后面喊了声:“我跟其他人不在一层楼,你帮我给他们吧。”李马克心不在焉地返回跨两大步接过塑料袋,没关心罗渽民还说着“我给我同间房那哥们拿瓶”,一边从袋子里掏出了一个透明瓶子。


瓶子外边结了许多晶莹的水珠,和里头装的液体一样无色剔透——赫然是一瓶冰的水。


给出沉甸甸的袋子显然使罗渽民轻松不少,整个人卸下负担,他笑起来,挥了挥手里的水瓶,朗声道:


“晚安!”


回应他的是李马克举起来挥了挥的手臂,和黄仁俊通红的耳廓。他们都没有回头。



罗渽民目送两人的背影消失在楼梯间,声控灯应声而亮,等他们上了一层,又兀自暗掉。他有些好笑地放下了手,盯着手里的水瓶看了会,旋开盖子自己喝了两口。


他坐在李马克刚坐过的那张石凳上,石料仍保留一点温热,罗渽民想起小时候家里人的避讳,说坐了同一条热板凳的人,是要吵架的,他以前心里不屑,这种一听就是唬人的话,现在想想或许没那么假。


今晚是特殊的,楼上的第一只鞋掉下来,发出了声响,但第二只还没有,它现在不掉,总有一天会掉。但就算他和李马克有架要吵,现在也还远远没到时候。现在还太早了,一切刚刚开始,种子才萌一个看不清未来的芽。李马克不知情,黄仁俊不想控制,他没有去控制,罗渽民甚至不无快慰地想象起这场架真的要来到那天会是什么样子。


李马克问起他俩去哪,口气是罕见的露骨的敌意,那会儿罗渽民就知道他是真醉了。说起来李马克比他和黄仁俊年纪都要长,虽然长的那么点在平日相处里都被人淡忘了,但罗渽民还是了解他内里不似同龄人的沉稳克制。


就说他们初中的时候,玩笑一样的,搞过乐队。原因是主唱有天夜里做梦,梦见自己组了个乐队在校园晚会上面风头无两。彼时距离晚会只有三周,亏他醒过来还记得梦里面的乐队有谁,一个个找了来。


罗渽民和李马克都是主唱好友,他俩闲的发慌,听说这个异想天开的梦,就当是玩乐自己送上门,没拒绝。主唱是三分钟热度,梦里没梦到那些琐碎的下一步,好像成立完就可以直奔成功,他也不懂该做什么。但是要以乐队形式在晚会上表演的消息早就张扬出去,收不回了,十几岁的小男孩受不起失信的难堪。


于是事情全落到最年长的李马克头上,那主唱给李马克骂了一个小时,罗渽民在外边抱着手听,骂的那叫狗血淋头。李马克骂完出来跟没事人一样,一一确定了主唱找来的各人的位置,乐器的熟练度,不行的就再找,换更靠谱的人,他借了练习场地,问相关专业的熟人选了曲子,向学校打了节目申请,一切井井有条,直到晚会上表演顺利完成。


谢幕的时候主唱直接在台上哭出来,说感谢李马克,没有李马克这场演出老早泡汤。后来文学社的人过来采访,校刊上登出来,其他成员对李马克也只有好话,他身上有种气质,使人信服,听他领导。但校刊没提李马克为了乐队的破事天天两三点才睡,也没提他同主唱吵过的架,他顾及主唱的面子不会说,除了每天早晨醒来看见他凌晨发来消息的罗渽民谁也不知道。


罗渽民一直觉得李马克只是看起来不羁,受过的不同教育让他显得更加自由无拘,肆意洒脱。但就像他的星座一样,一只狮子,永远在日光下奔驰,他本质上是个很好的人,有许多别人望尘莫及的优良素质,罗渽民觉得如果有一天李马克忽然从了良,到头来以一个成功人士的模样出现,他一点也不会惊讶。


但是那是以后的事了,现在这个当口,李马克仍然年少,有着不够纯粹的矛盾的好,这点好便变成弱点,让人生出残忍的欲望。


他没必要跟醉了的李马克较真,但等李马克问他有没有水的时候想都没想就否认了,好像听了塞壬的命令,要他借这个由头把黄仁俊推到李马克跟前,即使以一个不情不愿却无可违逆的姿态。


在黄仁俊的脸上,那是一片刚结束了场战役的旷地,尸横遍野残破荒凉,空中弥漫硝烟,但那战役到底结束了,迟到的人可以从废墟里了解到有多么激烈一战,却远远看不真战役的全貌。


这是罗渽民第一次感到一种不受控,恶念汩汩地冒泡,不需要他本人的意愿就能涌出恶意。他看不得黄仁俊远远躲开,躲得好像置身事外,他不允许有人能从这场狗血里一尘不染全身而退。


于是他就那么做了。


哪怕黄仁俊哭得那么多,连抹眼泪都抹掉脸上一层皮,到了这个时候,已经像颗被酸溶掉了壳的蛋。没有坚硬的碳酸钙保护,里面那点东西全靠一层薄而透明的膜兜着,稍不留神就能破裂,流出遍地狼藉。黄仁俊这样都没能得他一点怜惜。


罗渽民打了个激灵。某些轻佻而鄙陋的往事,和李马克一同不信纯情的作恶往事相当精准地投映进他的脑海里。那些时光里,他们从未想到今天。
从未预料到有朝一日遇见一个岔路口,走散以后,不同地方的天色都不再一样,把人照成了不同的人。


罗渽民什么也没想了,塑料瓶外附的水珠早把他的手掌浸透,他把一手湿凉的水抹在脸上,抹开了额上厚重烦闷的头发。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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